《留下我一個人》序 (Laissez-moi, Marcelle Sauvageot)






《留下我一個人》序
歐洋



1930年,一名罹患肺結核的女子,獨自搭乘火車前往療養院。她心中珍藏著一份愛情,是她可以痊癒的希望。幾天後,她收到男子的一封信,開頭寫著:「我要結婚了……我們友誼永存……」;於是她寫下一封封不會寄出的信。



《留下我一個人》是法國女作家馬賽兒.索瓦喬(Marcelle Sauvageot1900-1934)的作品,她短短的人生只留下這部作品,內容是她人生的真實寫照。

1926年,索瓦喬剛開始文學教師生涯,卻不幸染上肺結核。1929年,併發胸膜炎深深加重病情,她被迫在療養院度過大部分日子。這本書是她1930年進入位於法國西部安省(Ain)特內高城(Tenay-Hauteville)療養院,在那兒開始撰寫,以書信及日記的方式描述一段破碎愛情。一年後她回到巴黎,本以為病情好轉但卻只是假相。索瓦喬1934年病逝於瑞士大渥(Davos)療養院。

短暫的永恆
以時間軸而言,書裡記錄的日期只有四個,全為1930年,第一封是117日,接著三封分別是12101424日。第一個日期的背景是女子獨身前往療養院與剛抵達時的心境,內容明示了對於這段愛情的懷疑與不願放手:「我知道你不再愛我了。你刻意到可笑地迴避對我說:『我愛您!』你不會對我做任何承諾。可是對於獨自遠行的我而言,如果可以安心地在你的愛裡得到慰藉,將是何等美好。」後續內容也透露男人的不明確其實已折騰女子許久。第二個日期女子收到男人的答案:「我要結婚了……我們友誼永存……」,開始記錄她破碎的心靈。第三封篇幅最長,女子分析了兩人的個性與男子的變化,並指明其分手手法的拙劣。最後一封信則宣告她與這段感情的斷然決裂:「我重新燃起鬥志,準備要勇敢面對沒有您的生活;沒有您的生活或許會更美麗:它是新的……記載其上的,將是一成不變的事情;將不會更美好……將還是在等待。但是我若在您身邊,延續已死去生命的影子,又能得到什麼?」

這一個多月的心路歷程看似短暫,然而感情的變化、惱人的懸念好幾個月以來一直折磨著她,答案揭曉之時,如同書中譬喻:「就像棉布包紮起來的一塊膿腫:突然就給人猛烈一擊。」短促的事件蛻化成文字,永久流傳下去。永恆的不是愛情亦不是痛苦,而是將這段心碎歷程昇華而成就的文學藝術。索瓦喬的文字簡潔且洋溢美感,是發自內心深處對於人生的真摰感觸,她剖析這段感情的方式顯現其人生的高度與智慧,坦然面對自我的人皆可在她的文字中照見自己。

不曾被遺忘的珍珠
這本書1933年初版時,法文原名為《Commentaire》,這也是作者生前認可的書名,此字常見意思為「注釋、評論」,1934年寫序的著名評論家夏爾杜博Charles du BOS)指出,這個字在此應取其動詞型態commenter的原意,即「深沉的冥思」。我們在這本書也的確看到作者對於自己,對於男子,對於兩人關係、愛情本質等的深刻省思,書名也透露出作者無時無刻皆想保持客觀、理智的個性。1997年再版時,書名改成《Commentaire : récit d'un amour meurtri》(剖析:一段逝去愛情的記事),2004年的版本則改為《Laissez-moi : commentaire》(留下我一個人:愛的剖析),這是目前最常被引用的書名,也是此譯本採用的書名。Laissez-moi 取自書裡文字,法文原意為「請遺留下我」,通常是告訴對方「離開吧!不要打擾我!」這裡可說具有雙重意思,指明對方的拋棄並希望別再打擾。

這本書是法國文壇一顆不曾被遺忘的珍珠,1933年作者在世時先以非公開方式發行163本,1934年才正式出版。此書雖在大戰陰影下沉寂了好些年,但之後每隔幾年皆有不同書商重新出版,每次都得到不少共鳴,法國女演員芳妮阿丹(Fanny Ardant2004年錄製了有聲書版本,2005年另一名女演員艾勒莎紀貝斯坦(Elsa Zylberstein)將其以獨白劇方式呈現,接著還有著名新聞女主播克萊兒夏莎爾(Claire Chazal)及其他演員皆有演譯這部作品

獨樹一幟的文體
這本書的文體難以定義,是書信、自傳或日記?如果是日記,文字卻一直有一個訴說對象,即「你」或「您」;如果是書信體,寫作時卻已知不會將這些內容寄給那個人;若說是自傳體,卻又不意圖描述人生事蹟。知名詩人、劇作家保羅克洛岱爾Paul Claudel, 1868~1955,給予此書極高評價:「如此苦澀、純淨、高貴、清醒、優雅、嚴格的小冊子,呈現如此高格調的哀傷與心碎。我們幾乎想說這是女性筆下最傑出的作品之一,如果可以將這種敏銳卻又受傷的自尊告白視為一種文學形態。」克洛岱爾感受到這本書的珍貴,卻猶豫這種類型是否可列入正統文學。而這本書的文學本質卻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戀人絮語》(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 1977)裡得到奇異的驗證,以挑戰傳統文學觀點著名的巴特對於寫作有如下描述:

知道不是為另一人而寫,知道我將寫的東西永遠不會使我愛的人愛我,知道寫作無法彌補什麼、昇華什麼,就只是沒有你的地方——這就是寫作的濫觴。

《留下我一個人》的確就是純然的寫作欲望,作者因為自身的遭遇,心裡激發各種情懷與想法,這些思緒因那人而起,亦知道說給他聽是無濟於事,卻仍然想訴說,就只是單純地想表達、記錄自己的心路歷程。內心的感受如此鮮明,傾訴的欲望如此強烈,因為不是寫給那個人,也不是寫給讀者,成就了純然的自我表達,忠實地呈現內心世界。

這本書確實屬於私密文學的範疇,但這本書不像某些私密文學作品,讓人像是面對一個曝露狂,給予讀者窺探他人隱私或露骨行徑的尷尬感。我們在字裡行間感受到真實無比的內在聲音,彷彿那是我們自己內心聲音,我們在其中照見自己,就像保羅克洛岱爾所言:「像是在我心裡的一個人,比我自己還要更自己」。這正是索瓦喬的寫作藝術,如同著名評論家夏爾杜博(Charles du Bos)在1934年的序言所描述:「對於自我內心的觀照,馬賽兒索瓦喬似乎將其原封不動地掌握住,她信手捻來毫不做作且極其精確。」

珍貴的女性之書
知名女作家與譯者克拉拉馬勒侯Clara MALRAUX如此稱讚:應將此書視為女性文學的重要里程碑。第一本由不受支配的女性意識寫成的書……高貴的傷感之書;人性尊嚴之書!令人激賞!」她在回憶錄描述,讀到這本書時如獲至寶,當時與其大文豪夫婿安德烈馬勒侯André MALRAUX)結束中國之旅,在回程的長途火車上,兩人除了閱讀就是爭吵。安德烈好奇克拉拉怎麼會對這本書感到如此興趣,而安德烈只要讀幾頁,兩人就吵起來,男方認為書會這麼吸引女性是因為這是本對男性的審判之書,女方則認為清醒地分析男人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因為赤裸裸觀察、剖析女性的作品早就不足為奇。

這本書裡的女性意識並不是對男性的批判,而是對事實的客觀分析,以及兩性生而平等的自然呼喊。西蒙波娃1949年在《第二性》的名言:「我們並非生為女人,而是變成女人。」闡明了所謂「女人」,其實是社會約定俗成,加諸在女性身上的觀念,形成對女性的捆绑。索瓦喬不只看到社會對於女性的制約,也觀察到社會規範對男性的影響。我們在書裡可以找到許多關於兩性觀念的生動描述:

而這個女人,他愛她是因為她能幹、獨立、有主見;但如果他想到要娶她,他自尊、統御的本能,以及對於『別人會怎麼說』的顧慮,會將她的能幹扭曲成叛逆,獨立變成自傲與個性不好,主見變成自私與要求太多。

擅長觀察與思考的索瓦喬反抗社會加諸在人身上的刻板印象,她的嘲諷相當到位,她是如此描述將丈夫奉為圭臬的婦女:「當她跟朋友在一起時,我們應會聽到她的聲音加入全球的大合唱中,驕傲地重覆這幾個字:『我先生』。她相當得意且陶醉地唸誦這三個字,訝異自己現在也雀屏中選,有資格說:『我先生』。每個女人都搶著歌頌這位『先生』的一舉一動,這位『先生』的一言一語;這位『先生』的所有關懷與責備,都像是要拿來祭拜的寶物,天降鴻福般地揭示給年輕婦人。」

在那個年代,懂得獨立思考,想要不斷豐富自我的女子只能感嘆地說:「但這樣子愛您卻不被認可,就因為我還想再充實自己,因為我不想把自己毀了,變成不願成長、只會同意的空殼子,只會在對於心愛男人的幼稚崇拜中漸漸麻痺,並任由擺佈。」而這樣的故事,在現今社會是否仍繼續上演?




求真女子的理想愛情
索瓦喬如此描寫自己:「我一直在觀看生活中的自己,我嘲諷自己、貶低自己,嘲笑自己的衝動與熱情,對自己毫無信心。」這是個時時刻刻都在檢視評估自己的真性情女子,嘲諷的外表下蘊含深情的心,她想將生活的所有美好與男子分享:「無論我在哪裡,您都在我心裡。您牽引著我所有感受……我努力將這些感受連同細節都保留住,好將它們最真實地呈現給您。」

她喜歡這名男子,因為在他面前,她可以忠實呈現自我:他心裡沒有任何我必須遵照的既定形象……他心裡也沒有任何女人應該要有的形象。」而她同樣也希望男子能在她面前呈現真實的自己,她如此歌頌所愛之人的不完美:

你的缺點是屬於我的。它們是我在不斷檢查你的時候,一點一點找到的。你有這些令我不舒服的小毛病,但我不要你改變。我有幾次邊笑邊說起這些,我不想惹惱你,也不想給你建言。我只是要你知道我所知道的;而且,與其你試圖表現成不是你原本的樣子,我寧願你向我揭露所有你不好看的地方。我會喜歡它們,因為它們是我的。其他人不會認得它們,而就是這一點將我們結合於世俗之外。沒有什麼比弱點與缺點更吸引人了:我們就是經由它們進入所愛之人的靈魂,一直被掩蓋在想和別人一樣的欲望下的靈魂。

所謂理想愛情不就是毫不保留、無須隱藏的愛,作者清醒地觀察到,「想和別人一樣的欲望」以及社會的超我破壞了一切。這段感情最傷人的並不是男人的變心,而是他戴上面具的欺騙:「……您這些事件的呈現手法冒犯了我。我覺得侮辱人的不是您的婚事。我以為我在您心中是比一個男人、一個情人、一個女人都還要親密的朋友。」

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打擊
二十世紀上半葉,肺結核仍是不治之症,書本對疾病著墨不多,但幾小段細微的描寫,即令人感受到療養院病人的複雜心情:「開啟的窗子傳來不曾間斷的咳嗽聲,把夜晚都攪碎了;走廊裡,其他咳嗽聲此起彼落。咳嗽,永無止盡的咳嗽,穿梭黑夜裡。……今晚您的靈魂無法聽見冷冷夜裡越來越強大的咳嗽聲。您在巴黎若是遇見一場喪禮,會脫帽致意;在這裡,我們會躲起來;我們經過墓園附近會故意視而不見。也許就是明天,當我們想要歡笑和跳舞時,會遠遠聽見垂死之人所引發的啜泣聲。」面對病痛的絕望,愛情是病人最好的慰藉:「確定有一個人還在繼續愛他、等他,其餘一切對這個人都只是過往雲煙且擧無輕重,這對一個病人是多大的幸福:他會感到他原先告別的生活注意到他的缺席;他無法想像一個新的未來;跟過去的驟然決裂使他虛弱又痛苦,他對『接下來』所要求的,就是能更美好地延續之前已有的。」

作者對於情傷的描寫既貼切又精確,有過刻骨銘心傷痛的人讀來必定心有戚戚然,當她讀到:「我要結婚了……我們友誼永存……──「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完全無法動彈,房間繞著我旋轉。在我側身,我痛的那裡,或許再更低一點,我以為有人拿一把銳利的刀,慢慢割著我的肉。……如果痛苦是陌生的,我們會有更多的力量來抵抗,因為不知道它的威力:我們只看到抗爭,並期盼在這之後能重拾更充實的生活。可是如果我們知道是何種苦痛,便想舉雙手求饒,並以一種疲憊的錯愕說:『又來了!』我們預見了所有必須經歷的痛苦階段,也知道之後只是一片空白。」

淒美卻又高貴的內心世界
這本書獲得諸多文人雅士的讚賞,其中主要就是因為感受到作者淒美卻又高貴的內心世界,索瓦喬描繪的不是深陷愁緒的哀怨嘆息,而是貼切地勾勒出深富哲理、內斂自制的美麗靈魂。她是如此描述支撐自己的力量:

我試著在您之外還保有一個小避風港,好讓自己在您不再愛我的那一天還有所依靠。這個避風港並不是另一個人,亦不是一個夢、一個影像。這是您所謂的我的自私與自大;我在痛苦之中希望可以尋回的是我自己。我希望可以緊緊抱住我自己,單獨面對我的痛、我的疑慮、我的缺乏信念。在沮喪中就是因為可以感覺到自己,才有力量支撐下去。就算一切都變了,一切都使我痛苦,我還是我和我自己。若要我迷失,就必須先確定我不再需要我自己了。

結構嚴謹的優美風格
誠如詩人保羅梵樂希所言,這本書可說是由和弦與對位組成的作品──每個主題皆有其回響,每個觀點有其對應,顯示一個非凡卓越的內心世界,特別是對於自我的檢視。」文字記述的雖是內心最私密的思維,但結構嚴謹分明,主題層層相扣且前後呼應。例如對於幻滅的愛情,作者譬喻如下:「就像一部被中止的電影,尚未播放的部分只能以無影像的底片呈現;已經看過的底片上,人物停格於木偶姿勢中:這些人物不再具有意義。他們含有相當多的我以及我的期盼;我原不知他們會有什麼遭遇,卻還是賦予他們我的靈魂;而什麼都不會發生了,之前的劇情變得空洞且破碎……」稍後的內容,當她描寫為什麼會喜歡這名男子:「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人,在他面前我可以播放我的電影」,以及她為什麼需要一個知己:「有個志同道合的人可以來同情、認同、聆聽,生活就變得輕鬆多了;人變得有分量;訴說的事情變得具體,從而組成一個小說的世界,並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

索瓦喬的文字充滿音樂性,用字遣詞及句構安排令人讀來彷彿伴隨優美旋律,她亦直接使用音樂來比喻男子的言行:「您向我描述您未婚妻時,語句的節奏隨著您心情的轉折而起伏;句子拉得很長,漸漸下降直到墜落,無聲地結束,徹徹底底地,不再有多餘力量可以到更遠的地方;句子永遠停在那裡,就像您在那裡,在她身旁。」使用音樂性的字眼來譬喻男子的信件,除了讓嘲諷更貼切生動外,也多了份詼諧的美感:「有些情歌的開頭就跟您的信一樣:『我如此深愛的您……』當現今一切仍在耳際迴響,過去的時光就像節慶的尾聲一樣傷感……您有些話語好比是吉他音符;有時讓人彷彿聽到重覆出現的副歌:『我沒有辦法給您幸福。』這是一首從前的歌,如同一朵枯去的花……過去這麼快就變成一件老東西了嗎?」

作者字裡行間再再顯示這是個敏銳、藝術造詣極高的女子,她精確地使用電影、小說、音樂、香味來對照人生,最後則使用舞蹈來結束這個人生篇章:「身體以一種幾近神聖的幸福,重新找到柔軟的拱身弧度,可以貼附舞伴,拋開理智,與另一個身體的動作結合,並跟隨這些動作,如影子般忠實與輕盈。當身體在一個節奏上移動,另一生命油然而生;世界變成以這個精確的地方為中心,即胸膛中央,所有樂器的節奏及脚踝靈活的律動都像匯集在那兒。」當我們讀到:「舞蹈,是最快樂的生命節奏;以為無法再舞卻仍跳著舞,是赢得的勝利。」我們看到女子從身體與心靈的傷痛走出,優雅地漫舞,讚嘆如同超現實主義作家雷奈克雷維(René CREVEL)所言:

挑戰生命的純淨火焰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