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您的信裡一直感到您是如此想遮掩它內容裡那個簡單又絶對的事實，而使用文字論證、謙卑、詐術…… 差不多就是這些。其中有些很好笑。
「您應當是對的，這我很清楚…… 然您要是錯了，誰知道這會是怎麼一回事？」
您第一個句子就是這樣結尾。我不得不想到那鼎鼎有名的：「如果大家都這麼做，這會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人在無言以對的時候，會使用的句子；同時還將眼睛微微抬向天空，以天為證，彷彿自己提出了高價值論點。如果當時我沒有安全感是錯的，那麼或許我後來會變得有安全感……，又或許事情會自然發展下去：我可能還是沒有安全感，您可能還在愛著我……
為何這般謙卑？「我知道我所寫的在您看來可能是矛盾…… 無法成立的。」
我在您呈現出來的感情裡找不到一絲矛盾。您是自認理由充足的那種人（而且其所言皆清楚、確切、不容置疑），彎下身來直視對方，援用偉大情操，並承認自己似乎不夠合理，好贏得其他人的認同。一會兒後，又重建事情秩序並且認為自己是合理的。表面上雖是如此，但請注意，實際上被指控不合理的人是我。我應該是受困於一種奇怪的思考邏輯，因而沒辦法理解，又在您歌頌情感時，試著談論我的「想法」。或許我單靠「友情」這個字，就能笑著觀察到，您現在是多麼常對我使用這個字。以前當我害羞地說出「友情」，您會激動地辯稱「愛情」。今天我若表示出一點我的愛，您會看似驚訝，然後說：「請別對我目前的情感有片刻存疑」。
「我沒有片刻存疑」－這套說詞讓人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它使人先知道這不再重要了：接下來的話是：「但是…… 我很遺憾……」 對一項決定或推論堅決不動時，我們可以強而有力保證「請勿有片刻存疑……」 您找出從前的一句話，我像是在對您說我不再愛您：「您常對我說，您所喜愛的我，是『寶寶』的那個部分，而您也沒有對我隱瞞：『寶寶已不復存在』」 現在您以這句話當擋劍牌，卻故意不去想起，當時您並不接受這句話。現在您對它甘之如飴，因為它讓您可以避開「變心」的指控。我可以單純回敬您：「您常對我說您會等我……，您從沒跟我說您不再等我了。」
懂得如此保護自己抽身而退是一門藝術；而您的「您沒對我隱瞞」和「我沒有片刻存疑」搭配得剛剛好：我看到一個小生意人在推掉一樁他不想成交的生意。
『寶寶』是一個蒼白的年輕男孩，他穿得一身黑，有著閃耀藍光的美麗頭髮以及厚重鏡片下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他的眼睛想要放肆：但其實是膽怯，像是在投降。寶寶彷彿不屬於任何一個「圈子」。可以說他好像已超脫所有社群之外。他有許多見解和理論；但它們會一個個消失，然後又隨時間很快發展出來：彷彿這些並不屬於他。他會持有各種先入為主的成見，但又好像不賦予它們任何意義：他保有這些成見只是為了能去了解受制其中的那些人，還有已從中解脫的那些人。
他不認識我，也不認識任何我的朋友：他心裡沒有任何我必須遵照的既定形象；而且，由於他不屬於任何特定「圈子」，他心裡也沒有任何女人應該要有的形象，會與我相互抵觸。我馬上就很想跟他說起我自己。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人，在他面前我可以播放我的電影。每個人不是都有這個弱點？我會跟自己說話，但是這獨白的嚴峻有時會令我倦怠；有個志同道合的人可以來同情、認同、聆聽，生活就輕鬆多了；人變得有份量；訴說的事情變得具體，組成一個小說的世界，並在那兒扮演一個角色。我們會尊重純然的真實到什麼程度？而這些小說讓人的痛苦得以排解：它被凝固起來，成為靈魂之外的實體。我有時候會需要這種簡單的抒發管道。我常會為了保持自己的公正客觀而愈發緊蹦；但卻又為了安撫內心的不安，以為在傾訴我的人生之後，就可以讓生命擺脫所有的不真實性：或許就能瞥見它的原貎。我需要一位知己。
穿著黑衣、有著在投降眼睛的年輕男孩吸引了我；我叫他「寶寶」，而且我每天都與他談心。我向他鉅細靡遺訴說我的一分一秒，自此之後，即使他不在身邊，我低語的對象還是他。每件事都要等到跟他敍述後，才會具有真正的價值與味道；我並非將他當成指標，而是當成我行動與反應的出發點。我愛他好比他是我自己。我多想好好疼惜他；他對我而言非常珍貴，我也害怕會失去他。
但是，有一天，我感覺「寶寶」不見了。他換掉黑衣；他進入一門「領域」，不再是保持距離的那個人。只要有人稍稍刺激他，他就喊著要追殺；他的派別從此固定，就是為了得到快樂而平庸地活著。他不願再伴隨我，我的故事讓他聳肩。寶寶死了，寶寶才是我愛的人。然而留下來的那個人跟他如此相像，以至於還殘留著假象，所以我不放棄。人無法因為一位知己是遽然消失，因而可以很快與他分手。我們捕捉他的影像、他的記憶；希望自己弄錯了；我以為他沒有死，以為他晚一點會回來，在我身體好轉的時候。難道他已把我跟他說過的一切都丟棄了嗎？
之前您覺得我的影響是「有害的」。而今天您再次提起這個影響，卻覺得它是我們友誼的憑證。為什麼？我跟您說過的故事，我帶給您的影響都已不復存在。我們改變了賦予它們生命的那兩個人的調性…… 令我痛苦的不全是一段愛情的死亡，還有我倆一同創造、曾充滿活力生命的死亡，或可說是我單方面創造的……
這個生命是您跟我的結合，符合我們彼此的要求。這是我想要您成為的您；不是您自許的我的仰慕者，而是一個愛我的男人；他因為愛我而對來自我的一切都感興趣；在他面前，我可以有我所有的優缺點；我可以任由自己迷失……
在這個抒情又意外的迷失當中，所有本能化成言語及吶喊，給予靈魂確切方向，好重新上路繼續走下去。而我以為這幾次的分離應不會動搖您的愛與信心。
然後，在這個創造出來的生命裡，還有我之於您所象徵的神秘女子。我不曉得您在我身旁感受到的是怎樣的生活：幸福、歡樂、焦慮、煩悶…… 怎麼有這麼多疑問！我不回答。有些時候，我認為您不能沒有我，又有些時候，我想我只是一段插曲。我有片刻的信心，以及幾個小時的悲傷。我最好不要知道我對您意謂著什麼，如同您最好也別知道您對我意謂著什麼。只要我們還保有懸念，不知道自己在對方心裡是什麼樣子，我們之間的吸引力應可持續下去。是誰破壞了這份吸引力？我們以為看到了自己在對方心裡的樣子，所以也將對方的樣子在自己心裡定形。是這個把我們分開的嗎？
哦！別以為我因此就把您看成「不得己的選擇」。一再故作謙卑並將自己「物化」是沒有用的。我無法不去想，您這麼說是基於虛偽的謙虛。幾個月前您還自許快要變成可以討我歡心的男人。您知道我骨子裡是不會去屈就的；我偶爾看似要放棄了，其實卻一直在思索有什麼方法可以「扳回」局勢。我有可能會因為逼不得已，而跟您一起生活嗎？想愛的折磨還沒有把我逼到要做不得己的選擇；我就算真的這麼做，我也不明白為何想到的人選會是您；您的變心，恕我直言，並沒有像表面看到的那麼折騰人：我會再次屈就，再去選取另一件物品。在您心裡，甚至當您像是在閃躲時，難道沒有一絲還算鮮明的自大在抓住不放？
您在我的衝動、我的選擇中，看到非我所有的意圖。我想從我愛情交際手腕毫不起眼的成果裡，應可看出我不常問自己是否愛得正確。您有可能真的只是一個我不得己的選擇，但我並不是這樣在看待您。我曾稍微感覺到，您有給我一個獨特的位子。然而您並沒有因此更加了解我，甚至是相反；您的愛情沒有更加細膩，您的付出沒有更加亮眼；您的一切或許皆是平庸。但是我仍偏愛來自您的一切。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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