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難忘

 

憶 難忘

 

 

難忘是什麼?「忘」這個字的組成為「心上浮現的是死亡」,所以難忘就是不想讓心上的那事那人消失離去,想念或思念就是於將那個相、那片田於此刻浮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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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小說「身分」提到一個概念:「對一個人感到無法承受的懷念,而那人就在眼前。」書中藉由男主角對此提供一個可能解釋:「我們可以在所愛之人面前受苦於懷念,當我們預見所愛之人已不復存在的未來;當所愛之人的死亡已無形地存在。」

這個概念啟迪了我:預知心愛的事物終將消逝,而將它好好刻劃心上;但我不想在未來好好回味它,不想回憶,我以為只要好好體會當下,便可永遠活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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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朵朵的午後,漫步加隆河畔。太陽就在雲層後,好像隨時都會探出頭來,河面於是映出空中銀色跟金色的雲,像是披上一件金銀絲綢。這條河每天都呈現不同面貌,我經過它不下數百次,春、夏、秋、冬、早、中、晚,左岸、右岸,走路、騎自行車,這是我從不厭倦的路程,就像現在的金銀波面,是我未曾見過卻又不陌生的。

我在圖魯斯發現自己喜歡重覆:對於喜愛的街道風景,我可以一再再拜訪,城市跟人一樣,需要多相處來建立深厚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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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南部有個小城,Albufeira 阿爾布菲拉,在抵達前我即對這城市充滿好感,因為它的來自阿拉伯的名字唸起來有莫名美感,特別有異國風情,在抵達它的第二天,我便覺得這小城既熟悉又親切,彷彿認識它已久。

有時候,我會看見一片海洋。在阿爾布菲拉的沙灘上,陽光熱情撫摸肌膚,我不覺得熱,因為剛浸過冰涼的海水,而且還有一陣又一陣的風。我可以一直待在這兒,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就這麼待著,只有這片光和,而我卻又隨時都可以離開。海浪告訴我一件事:我們隨時都在離開,亦隨時都在留下。再一陣子,岩石的陰影會蔓延至我身邊,當它完全覆蓋我的時候,就是離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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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彈簧床不是很好睡,所以我常換方向睡,東南西北四處躺,有時索興睡在木頭地板上。我愛極這棟公寓,大大且四四方方的空間。

我在深深黑暗裡醒來,什麼都看不見,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分辦不出自己在那個方位。腦中一片空白,我是在台南老家的哪個房間?或是在法國的公寓裡?我的頭朝向床頭或床尾?或我睡在地板上?我不感到驚慌,甚至開始享受這一無所知的感覺,在光線漸漸明亮記憶回復前;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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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公車或火車時,我喜歡一個人坐;然在上天巧妙的安排下,身邊坐一個人,或人過多時,有人與我靠得很近,都是常有的事。有時候這種近距離的互動使得身旁的陌生人變得親蜜又熟悉,彷彿認識他許久,甚至有種生死與共的感覺:在短短的幾分鐘或幾小時,我只有他,他只有我,我完完全全感受到他的存在,這時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旅程因他而瀰漫奇異情素;然而我知道,下車幾分鐘後,我將忘了他,如同我們無法記起擦肩而過的路人,留在回憶裡的,只有這奇異又熟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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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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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過古老街道,來到美麗卻冷清的廣場,坐在階梯上,望著天空。曾有一年夏天,這是我每天的固定行程,坐在這兒看風景,思考人生,思念你。今天,我重覆相同路線,來到相同地方,為了思念當時的自己,也順便想一想你。想你的時候,沒什麼甜蜜,沒什麼悲傷,只是空洞地想,為了證明自己還有思念,為了想而想。

有些人,有些事,或許真的忘不了,卻可以擱置一旁,放在某個陰暗角落,越放越久,直到自己不確定它還是否還繼續存在。這時才慶幸,原來心是如此廣大,原以為又大又重的石頭,竟委屈地蜷縮一隅,所以心並沒有封閉,才能不斷放進其它事物,這或許就是所謂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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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台南坐車北上,上車即細細回想從小到大生活的點點滴滴,火車徐徐地開,回憶如電影一幕幕展開,台北到了,我的電影剛好演到目前的人生,就四個多小時,我又是小孩又是大人地輪番上場。下車時,停佇月台,望著漸行漸遠的火車,我問自己,往後的人生還剩幾小時?

生命就是如此奇妙,我們每一分每一秒都活著,而一回頭望,卻只看見那幾段深刻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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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將心愛事物的形象留住,最好的方法或許是不要留住它,如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看不見的城市」所寫:「記憶中的形象,一旦在字詞中固定下來,就被抺除了。」  所以馬可波羅對忽必烈描述了那麼多城市,卻一直沒說到威尼斯,他害怕一旦提到就會一下子失去她。然而他所描述的每個城市或許都是威尼斯,或許當他提到其它城市時,他已經一點一點失去她了。

我認同卡爾維諾的想法,卻又覺得用文字或影像將記憶留下還是美妙的:重新審視文字影像時,我遇見另一個我,另一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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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騎著腳踏車在鄉間到處逛。秋天的尾聲有著溫柔的太陽和涼涼的風,我騎進一大片田園間,發現已有甘蔗可收割了,我們的寶島越來越神奇了,蔬果的收成早已打破季節的籓籬。高高的甘蔗飄著長長的葉子,開始乾枯的葉子隨著風的節奏颯颯作響。金黃色的麥田讓狐狸想起小王子,而蔗葉的拍子讓我想起一首歌,這首歌又讓我看到一片海洋以及它在輕拍的沙灘。歌的旋律在腦中迴旋再迴旋,遠方的天空有在下沈的太陽,一圈柔和的大紅火球。我決定往它的方向行去,要讓這奇異影像深入心簾,卻發現我越靠近就越失去它,越來越張顯的建築物會遮住它。

有些事是這樣子的,若要保有它,就只能離它越來越遠,就只能回頭看才看得見,並且知道它註定要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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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過去了,我好像變了許多,可是回頭一望,真正喜愛的事物,還是那麼幾樣。

 

以為痛了,過了,好了也悟了,但就會有那麼些小事,讓人意識到自己還是如此脆弱。

那些自以為參悟來的幸福平靜,只是湖水靜止如鏡的短暫時分。

只要一陣風吹過,一片葉掉落,鏡裡的一切就都走樣了。

 

就像最貼近我心的,仍是張愛玲的這幾句話:

 「從前以為都還遠著呢,

 現在似乎並不很遠了。

 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

 明如鏡的秋天,       

 我應當是快樂的。」

 

Claudio Parmiggiani, Senza titolo
Claudio Parmigianni(1943-)是痕跡、記憶痕跡的藝術家。他有一件作品,是由已熄滅的火留在牆上的灰燼所構成,經由這件非物質性作品,他要讓人去回想起曾經包圍我們的物品,它們被遺忘的存在,重新給予它們一種由影子組成的存在,因為它們的實體已經消失了,無法再取得光亮。Parmigianni經由「碰觸」將光和影具體化,留下它們的印記如同它們存在的見證。這個讓過去的光變得可以觸摸的方法,邀請我們去重新思考正在圍繞我們的光,以及我們日日移動其中的光。光的場所在哪裡?
經由牆和光所組成的界面,向我們揭示了我們記憶的痕跡、幻想的空間以及自身的欲望,我們可以建立起我們想要在世界的位子和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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