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我一個人 3-1


  




19301214

有些情歌的開頭就跟您的信一樣:「我如此深愛的您……」 當現今一切仍在耳際迴響,過去的時光就像節慶的尾聲一樣傷感:燈滅了,獨自一人觀看情侣一對對離開,走進昏暗街道。結束了:沒什麼好再等了,卻不知為什麼還留在這裡,明明知道什麼都不會再來了!您有些話語好比是吉他音符;有時讓人彷彿聽到重覆出現的副歌:「我沒有辦法給您幸福。」 這是一首從前的歌,如同一朵枯去的花…… 過去這麼快就變成一件老東西了嗎?

幸福?這是悲歌的字眼。您,您將它擬人化,區分它、定義它。真的可以像您這樣來談論幸福嗎?

當我們喜歡一種香味,我們試著捕捉它,想再次尋獲它;我們不讓自己完全陶醉,好來分析它並慢慢沈浸其中,直到單靠記憶就能引發具體感受;當香味再次傳來,更輕更慢地吸入它,感受其最細緻的芬芳。猛吸一口香氣會令人暈眩,卻也留下一種不完整、未完成的刺激感。這或許是不舒服的窒息感,令人想擺脫好自由自在地呼吸;又或許是過早結束的意外微醺,因為只有過度敏感的人才能感受到。能被深深震撼並且失去知覺是幸福的。不過,仍然保有一小隅意識,始終知道在發生什麼,且正是這份覺知讓所有知性與理性的人,也能在每一刻都有某種幸福的東西降臨,這一小隅意識慢慢賞析歡樂的過程,跟隨它直到最極致的末梢,這不也是幸福嗎?有一小隅沒有跟著震動,但這一小隅卻是曾經歡樂的證人,是它在記憶並讓人可以說:我曾是快樂的,而我知道為什麼。我也想失去理智,但我要抓住迷失的那一瞬間,並將這份覺知儘量推離正在退讓的意識。不應該在自己的幸福中缺席。
 
這一偶的我檢視、評估了您;而在檢視、評估當中,我看到您的弱點、缺點。要是我留下來,要是我接受這些缺點,要是我喜歡它們,這有什麼不妥呢?哦!男人,你總要我們崇拜你。你,你不檢視也不評估你愛的女人。你在那兒,你得到她;你抓住你的幸福,她像是無法自主、失去方寸:你很快樂。她向你吶喊:我愛你,你便滿足了。你不粗暴,你很溫柔,你跟她說話,為她擔心;你用溫柔話語安慰她,你哄著她。但你不會檢視她,反正你只要求她因你而快樂並且告訴你她因你而快樂。但你若察覺到有兩隻眼睛在看著你,然後微笑起來,你便生起反感,覺得自己被「看到」了,而你不想被看到:你只要自己有「在」就好了。你憂心地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著你。你有著我不喜歡的牙齒及喉嚨低笑聲。你的眼睛會微微眯起,像是要貫穿對談者的心理,讓他知道你把他看得很清楚。你的嘴唇在像是黑掉了的牙齒上微微翹起,你整顆頭會自己往前移;你就是這付模樣,當你在發表一樣你新發現的偉大理論,或是當你找到方法,把人家原來美好的想法,引導成庸俗的情感;你就像一個不願任人擺佈的小生意人。你這副德性讓我好是尷尬:你在自曝其短。但是別人不可以發現這個小毛病,甚至加以批評:我將會非常兇悍。你有時會在你自認陌生的領域裡,做一些奇怪的評論。你用「這很簡單」這四個字,來貶損一幅畫、一部音樂作品、一首詩。你似乎想藉此重新站穩陣腳,因為剛才被比自己偉大的事物給比了下去;你是如此害怕自己會附庸風雅,而去否定所感受到的美好。這些我都知道而且不喜歡。但若有人對你的品味及聰明才智存疑,我會彷彿自己被污辱般地嚴厲回應。你有點自負,你會偷偷用滿意的眼神在鏡子裡瞄自己一眼,你經過一個女人的時候會將身子挺直,用偽裝的冷漠打量她;她要是看你一眼,應該會覺得你不錯;如果有人跟你談起一個女人,你會打斷他的話問:「她漂亮嗎?」 我覺得你很好玩,害我很想擺出嘲弄的微笑。但是別人不可以說你「花心」;你的缺點是屬於我的。它們是我在不斷檢查你的時候,一點一點找到的。你有這些令我不舒服的小毛病,但我不要你改變。我有幾次邊笑邊說起這些,我不想惹惱你,也不想給你建言。我只是要你知道我所知道的;而且,與其你試圖表現成不是你原本的樣子,我寧願你向我揭露所有你不好看的地方。我會喜歡它們,因為它們是我的。其他人不會認得它們,而就是這一點將我們結合於塵世之外。沒有什麼比弱點與缺點更吸引人了:我們就是經由它們進入所愛之人的靈魂,一直被掩蓋在想和別人一樣的欲望下的靈魂。就好比一張臉,別人看到的只是一張臉;但是自己卻精準地知道,鼻子會在什麼時候不再繼續完美線條,而是悄悄斷掉,勾勒出平凡的鼻子;我們自己知道,皮膚上的痣近看其實是腫大且帶著黑點。我們發現眼裡的斑點有時會使眼神渙散;還有變成嘴唇特徵,那多出來的一毫釐。這些細微的不協調,我們想親吻它們勝於那些完美,因為它們是可憐的,而也是它們使這張臉不是別人的臉。

不要埋怨我對你的檢視與評估:我更加了解你,但這不會使我比較不愛你。得不到幸福的不是我,是您。您應收回信上的句子,而說:「您很清楚您不能給我幸福,因為甚至在我倆最親密的時候,您都還保留這一隅的您……  沒有跟著感動……  在檢視著我。」

此外,我檢視的是您還是我自己?您很清楚,我一直在觀看生活中的自己,我諷刺自己、貶低自己,嘲笑自己的衝動與熱情,對自己毫無信心。而我對您也毫無信心。僅管有您全部的愛,我還是不確定。您有許多女性朋友:我並不責怪您;我會喜歡聽您跟我說起她們,這樣就可以知道是什麼吸引您去接近她們而疏遠我。可是您很少跟我提起這些;我是這麼想知道卻又不敢問您,我以為您不愛我了。我會為了一個眼神、一個字、一個沈默……  而擔心不己,但我卻說:「您是自由的」;我不想另一方是因為約束才留下來,卻又希望對方還是留下來。只是,我是如此清楚他不再愛我了,而覺得努力去爭取和挽留是愚蠢的。這努力會是如此枉然,以致我若有一絲想抵抗的念頭,就笑自己:「妳在嫉妒嗎?喔!這不像妳:什麼都別說。不然妳只會得到一聲低笑、幾句更傷人的安慰話語…… 而他還是很快就會離開,遲早都會發生的……  於是:您是自由的。」

我試著在您之外還保有一個小避風港,好讓自己在您不再愛我的那一天還有所依靠。這個避風港並不是另一個人,亦不是一個夢、一個影像。這是您所謂的我的自私與自大;我在痛苦之中希望可以尋回的是我自己。我希望可以緊緊抱住我自己,單獨面對我的痛、我的疑慮、我的缺乏信念。在沮喪中就是因為可以感覺到自己,才有力量支撐下去。就算一切都變了,一切都使我痛苦,我還是我和我自己。若要我迷失,就必須先確定我不再需要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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